【周叶】骤雨（3）

 

　　周泽楷带叶修来到一家诊所。

　　虽然话语少，但周泽楷的人脉并不弱。他太容易叫人喜欢，且又不轻易麻烦别人，所以当他偶尔要人帮忙时，一般都不会不成。

　　现在当然不是上班时间，但周泽楷既然有所拜托，那么就会有人在这里。

　　推门进去后，便看到里面的医生。

　　她穿着整洁的白大褂，化着淡妆，脖颈间戴一串成色饱满的珍珠项链，在精明利落的外表之上带出优雅气息。年龄看上去不超过四十岁。

　　抬眼看到他们进来，她走过来，笑道：“难为你还记得这。”

　　这句话里面涵义丰富。当然是表达出了故旧、知交的意味，在此之外，其实又是在说一声“好久不见”。而这声“好久不见”里，是带着些含而不露的怅然的，是希望被记得的。

　　周泽楷并不答话，只是微微耸了耸肩。有些问题是不能作答的，当答案是你知我知的时候尤其如此。

　　他这个动作比言语说出来的效果好太多，有味道，又不拂人面子。

 

　　林舫暗自低叹一声，周泽楷还是这样，一个简单的动作就与众不同。长得好的男人很多，但兼具气质和内修的就太少。

　　分离其实有挺长时间了，不过，每次再见，都会再有点新认识，仿佛面前是一个取用不竭的宝箱。

　　他们有过身体关系。在现代社会，除了恋爱结婚，男女之间还可以有别的关系。当然不可能长久，但至少是短暂慰藉。

　　社会人是能拎得清的，在情与欲之间。所以，拥有的时候，就享受当下。没有的时候，也无需纠缠乞怜。

　　对这个年轻人，她其实没有那么放得下，他太迷人。不过，作为独立且卓有成就的职业女性，她也不至于放弃自尊去求一点矜怜。

　　她够聪明，知道那样做不会有任何可期的收益，只会带来全然断绝。

　　她将目光转向叶修身上，问：“这是你说的朋友了？跟你挺不一样的。”

 

　　这是比较客气的说法。实话说的话，叶修跟周泽楷站一起是比较寒碜的。颁奖礼后叶修已换成日常装束，老头衫加洗旧的牛仔裤，非常的不修边幅。而周泽楷的穿衣风格一贯是简洁利落中透出高端感。

　　乍一看，两人就像是对照组，如同皱巴巴咸菜对比卓然冬青。

　　但人是不能光看外表的，她早过了只由外表去看人的年龄。这个年轻人如果肯好好收拾的话，其实外貌会相当出色。但他没有，只以极平凡平淡的样子呈现，而在这样初看的平庸中又透出种很特殊的气质，是历过人世又能不涸固其中的一种无波无澜，舒缓又平静。这种气质压过了他外表的存在感，让人在细看之后，感觉他站在周泽楷身边居然并不黯然失色。

　　而周泽楷看起来也挺重视他的，落上去的目光是有温度的。

　　周泽楷说：“麻烦你。”

 

　　简单的寒暄之后，她就进入公事状态，引叶修进了诊疗室。

　　周泽楷留在外面候诊区，看着那扇关上的门。

　　虽然年轻，但他其实经历过不少事情，有过痛苦，有过煎熬，有过黯然，有过挣扎，才走到了如今的高度。面对任何情况他都能秉持本心保持平静，不会乱了章法。

　　但是今天，他情绪有了波动。

　　虽然他一贯相信人定胜天，命运握在自己手中，但也明白有些东西并非人力所控。

　　比如叶修的手，叶修的职业生命。

　　这样不可控，不可期。

　　不过种种复杂的情绪里面，是不包含后悔的。当然是因为轮回给予了足够的压力，才会迫使叶修必须以透支职业生命的方法来争取胜利。可是即使知道会有这样令人担忧的状况发生，再来一遍的话，也依旧必须要全力以赴。

 

　　门终于打开，叶修手上已经做了处理。

　　诊疗结果是最坏的那一种。林舫将结论告知：“复健后，日常生活是没什么问题的，不过职业选手这种对手负荷大的工作是不适宜再做的了。”

　　周泽楷往叶修脸上望了一眼，叶修脸上仍是一片平静，不管遇到怎样的波折，都不会在他身上看到震动。

　　道谢告辞之后，他们出了诊所，上车。

　　虽然各自心里都有所起伏，不过像他们这样的人，当然不会将情绪流露出来。

　　感伤应是最共通的情绪。

　　每个人最终都会离去，只不过是过程不同。

　　角色会留下来，而操作者却是一代换一代。

　　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，无论走了谁，荣耀这个世界都依然会激情飞扬，风起云涌。转轮不会停止转动，传奇依然不停上演。

　　周泽楷唯一想不到的只是，叶修的离去，会有他的参与，由他的手造成。

　　他是无悔的，他尽了全力，去打一场理应全心投入的比赛。无论重来多少次，都一定会这样做。但有一份歉疚，依然隐隐埋藏。

 

　　叶修对这样的结果平静接受。

　　曾经那样轰烈痴狂地活过，认真投入地拼过，拉开繁华大幕，然后静静离场。

　　他没有什么遗憾，以结果来说，他比很多人都要幸运，拿到最多的冠军。

　　就算有不那么好过的日子，但终于在无路中走出路来。所有人认为他做不到的事情，他最终做到了。

　　不悔。

　　这样的后果他早已有所料想，而这是自己决意一定要做的任性。不管结局是什么，他都会安然以对。

 

　　他们不约而同地谁也不提这件事。

　　周泽楷一面开车，一面说：“去我家吧。”稍顿后，又补充一句：“家里太空。”

　　实在是很聪明的一句话。

　　叶修需要做复健，头几日必须在诊所进行，以后才可自己在家做，那么接下来数日必要留在S市。他便不着声色地提出落脚地的建议，且明明是给人提供方便，倒说成像是感觉空落而需要陪伴，不让人心里有所负累。

　　叶修自然明白其中的曲折，懂得这份温暖熨帖，他承下这份情，记住，却不会点破。

 

　　他挺能理解周泽楷的女伴会比他年纪大。

　　在诊所，他看得出来周泽楷和女医生有过一段关系。他擅长抠细节，医生的眼神、语气都流露出蛛丝马迹。她并没完全放下，只是，不会强求。

　　这是年长者的好处。有历练，有经验，懂得进退，富于智慧，这些都不是年少者的青春美貌所能比拟的。

　　周泽楷思绪深，少女对他来说就未免太白纸，一眼就看得透，无法构成吸引。

 

　　“比较喜欢年纪大的？”叶修开启话题。

　　“大概。”周泽楷略微思考之后，这样回答。

　　他不意外叶修会看出来，叶修是那么细心的人，而他也没打算掩饰什么。饮食男女，极之自然的事情。而且叶修也不是会多舌的人。

　　“比较不麻烦是吗？看事情能大致相通、且能拿得起放得下？”

　　“没拿起过。”周泽楷只纠正了这一点。

　　叶修略微一怔，然后恍然。

　　荣耀圈里的周泽楷一直有谦恭的风评，其实在叶修看来，他只是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，对强者没尊崇，对弱者无轻视。换了片战场他也还是一样，不会对谁有特殊看待。

　　这一点在叶修身上也一样存在。在意识上，他们的确有不少共通的地方。

 

　　天在这时落起雨来，雨仿佛泼水般往下倒。整个街市像是一片风雨如晦的深海。

　　黑暗天空中传出闷雷的声音。有些地方的排水系统不好，过多的雨水无处可去，将轮胎浅浅地浸在水里，使得车子像是一叶小舟。

　　车体承受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水的力量，它们在车身上敲打着、挫击着，发出一种闷钝碾磨的声音。

　　满天满地的混沌和黏稠感。

　　周泽楷驱车驶进小区，在车库里熄了引擎。

　　他解开身上的安全带，而叶修的搭扣似乎出了点问题，一时打不开。

　　他倾身过去，说：“我来。”

　　他的膝盖挨到了叶修的膝盖，有体温隔着布料传过来。在混沌的夜晚显出潮湿的温度。

　　他的手轻搭在叶修腰间的安全带上，用恰到好处的力度和折转。嗒的一声轻响，安全带打开了。